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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開那扇漆皮斑駁的鐵門，一股磅礴的暖意涌過來，瞬間將一身寒氣剝得干干凈凈。外頭那個清寂的冬夜，被徹底關在了身后。

我爸在墻邊揉面，胳膊一上一下的，盆底敲著水泥地，哐、哐、哐。我媽和我媳婦在桌子兩頭，一個搟皮兒，嗒嗒嗒的，一個包餡兒，手指頭翻得飛快。電視開著，聲音不大不小。

“路上堵了吧？”我媽眼睛沒離手里的活兒，“你爸從四點半就坐不住了。”

“還行?！蔽颐撏馓椎膭幼骺炝诵?/p>

“最近忙不？”我爸接過話頭，面團在他手里翻了個身，“你媽老念叨，說你們倆電話越來越少?！?/p>

“工作事兒多?！蔽液喍虘?，湊到桌邊，“餡兒聞著香?！?/p>

我弟從廚房探出頭解圍：“餓死了！媽，能煮了嗎？”

可我媽媽的話匣子已經打開了：“再忙也得顧家呀。你看你張姨家孩子都……”

“媽，”我打斷她，聲音有點硬，“先包餃子吧?！?/p>

空氣靜了一瞬。搟面杖的嗒嗒聲顯得格外清楚。我媳婦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背。

煤氣灶“嗒”一聲點著。藍火苗躥起來，映著我爸沉默的側臉。水快開時，他忽然說：“你媽不是要催你們?！鳖D了頓，“就是……怕你們太累?！?/p>

鍋里開始冒小泡，嗡嗡地響。我看著那些逐漸密集的氣泡，沒吭聲。

下餃子了。白生生的餃子滑進滾水，沉下去，又浮上來。蒸汽騰起，模糊了窗戶，也模糊了每個人的表情。

“趁熱吃?！憋溩佣松献罆r，我媽低聲說了一句，沒再提別的。

熱餃子燙嘴，我們悶頭吃。我爸慢慢嚼著，忽然給我媳婦夾了一個格外飽滿的：“多吃點，你最近瘦了。”

我媳婦愣了一下：“爸，你也吃。”

我媽給我也夾了一個，沒說話，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。她的手很暖，有點糙。

就在那一刻，我忽然看清了些什么——我爸揉面時格外用力的手臂，我媽搟皮時微微佝僂的背，他們時不時交換的眼神里，藏著那么多沒說出的話。那些嘮叨，那些試探，底下墊著的，無非是最樸素的東西：怕我們吃苦，怕我們孤單，怕他們老去的速度，趕不上我們安頓好人生的速度。

弟妹吃到了硬幣，笑聲又起來了。這次我沒覺得吵。

要走了。我媽把飯盒遞過來時，手指在冰冷的塑料上多停了幾秒：“天冷，明天熱透了再吃?！?/p>

我爸站在門口，路燈的光斜照進來，把他花白的頭發(fā)染成淡金色。他動了動嘴唇，最終只是揮揮手：“慢點開?！?/p>

推開門，冷風灌進來。我回頭看了一眼——他們并肩站在門內的光暈里，身影被拉得很長，投在老舊的水泥地上。像兩棵安靜的樹，根扎在溫熱的泥土里，枝丫卻永遠朝著子女離開的方向張望。

車子發(fā)動。后視鏡里，那兩扇亮著燈的窗戶越來越小，最后融進一片黑暗里。

媳婦輕輕握住我的手。她的手很暖。

“下周……要不回來吃個飯？”我說。

她點點頭，靠在我肩上。

車駛出巷子，匯入車流。那些曾讓我不耐煩的嘮叨，此刻卻像胃里溫熱的餃子一樣，妥帖地安放著。我忽然明白了，有些牽掛，就是這樣說不清道不明，只能揉進面里，包進餡里，煮進咕嘟咕嘟的生活里，等你嘗到那一口燙，才知道它的重量。

夜還很長。但我們帶著那兩窗燈火上路了，心里滿當當?shù)?，不怕黑。（李旭東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