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歡藤蔓植物。總想著若能在自家小院種上一兩株這樣的生靈,看它們攀著粉墻黛瓦織就翡翠簾櫳,再綴以星星點點的緋紅絳紫,該是何等快意。盛夏時節(jié),這般綠云自能篩落幾許清涼,支張小桌,沏壺綠茶,任蟬聲在葉影間浮沉。若論心頭至愛,當首推紫藤與凌霄——前者垂落如瓔珞,后者擎起似珊瑚,都是能撐得起場面的花中君子。只可惜這般念想,于都市樓群間終究是妄想了。
幸而蝸居頂樓有個露臺,雖不及庭院開闊,倒也算方寸天地。紫藤凌霄自是養(yǎng)不得的——那些深扎地脈的根系,豈是淺薄的水泥臺面能供養(yǎng)?思來想去,倒是牽?;ㄗ詈蠒r宜。這花性子隨和,不挑地界,既能在山野肆意爛漫,也可在人家窗欞上攀出錦繡。清明剛過,我便在泡沫箱里埋下幾粒黑籽,用的是從單位后山松林里掘來的腐殖土,蓬松得好似老茶客珍藏的普洱。
誰料月余未見,回家時但見幼株蔫頭耷腦。近根處的葉片泛著姜黃,像被秋意誤染的早春。媳婦再三保證日日按囑澆水,我便疑心是缺了肥力。用淘米水兌了橘皮發(fā)酵澆灌,可那黃葉反倒蔓延開來。偏偏那陣子事務纏身,竟將這病秧子忘在了腦后。
再相見時,那藤蔓不知何時已竄上竹架,細須如工筆描摹的游絲,在鐵藝欄桿上勾出青碧的草書。頂端新發(fā)的嫩條懸在六月的碧空下,被風揉得簌簌輕顫,恍若懸腕揮毫時筆鋒的余韻?;ㄩ_得熱鬧,只是形制都?。鹤系南翊蚍念伭瞎蓿鄣乃仆柿松碾僦?,伶仃地朝著日頭仰臉。我數(shù)過,晨露未晞時開得最盛,統(tǒng)共四十三朵,每片薄綢似的花瓣都繃得極緊,仿佛稍一松懈便要現(xiàn)出原形。
泡沫箱終究不是正經(jīng)花器。原先預備種蔥的容器,此刻盛著松針土勉強充數(shù)。根系在淺土里左沖右突,到底養(yǎng)不出肥厚的葉片。正午時分,那些心形綠葉總被曬得打卷,黃昏澆水時方能舒展些。倒是有幾根不甘的藤蔓,趁人不備翻過女兒墻,在樓宇的夾縫里探出須子,大約是想夠著隔壁空調(diào)外機上垂落的雨簾。
夏日雷雨過后,那些越獄的藤條在水泥叢林里開出花來,淡紫色的鈴鐺倒懸在六層高空,風起時便與烏云跳起圓舞。雨珠順著藤蔓滾落,在花瓣上碎成細鉆,那一刻忽然懂得古人所謂“柔條紛冉冉,落葉何翩翩”的妙處。原來草木最懂隨遇而安,給條竹竿就敢攀九重天,落在瓦盆也能開自己的花。
自此常于晨光熹微時蹲守花前??淳眄毴绾卧诎狄怪忻髑斑M,像盲人用手指閱讀盲文;看花苞怎樣在寅卯之交突然松解,仿佛聽到某個無聲的號令。最妙是正午驕陽下,薄如蟬翼的花瓣被曬得半透明,經(jīng)絡分明如美人臂上的藍脈。這時節(jié)澆水須格外小心——水珠濺在花瓣上會留下黑斑,觀賞性便打了折扣。
白露前后,花事漸稀。原先每日能見的新蕾,如今要扒開葉縫細細地尋。藤蔓倒是愈發(fā)蒼勁,褐皮老枝上鼓著密密的斑痕,全是歲月留下的印記。某日西風乍起,最后幾朵殘花在暮色里合攏時,我聽見極細微的“噗”的一聲——是種莢裂開了,黑珍珠般的籽粒滾進磚縫,等待來年驚蟄的雷聲。
如今我鮮少回到舊居,偶爾前去整理舊物時,總會在轉(zhuǎn)身的剎那撞見窗外露臺——牽牛花已沒了蹤影,唯余幾截枯藤懸在竹架上,將冬日陽光切割成狂草的筆畫。妻子常提議換套像樣的花盆,我倒覺得這般正好。草木原是天地間最通透的智者,既能在山野當自在的野花,也可于水泥森林里活出自己的模樣。你看那些牽?;ǎo縷晨露便能攀到天涯,哪管落腳處是雕梁畫棟,還是水泥殘渣。
夜深伏案時,常聽見頭頂簌簌作響。想必是那些黑籽正在磚縫里萌動,預備著明年再演一場碧玉妝成。忽然想起《花鏡》有載:“牽牛花,清晨開,過午則萎,又名朝顏。”這名字貼切得很,朝生暮死,卻把每個清晨都活成初綻的模樣。如此說來,我們這些在鋼筋水泥里種花的人,何嘗不是另一種牽牛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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