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午后,日頭如同一個大火球一般掛在天上,將塬上的洋槐樹一個個曬得都蔫了頭,隔著窗戶,我看到院里的黃土似乎在冒煙,讓遠(yuǎn)處土墻都變了形。蟬也被曬得有氣無力,一聲不吭,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。
一塊土塊砰地一聲掉在院子中央,四散的黃土渣并沒有讓遠(yuǎn)處的土墻回歸原本的模樣,但卻讓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,急忙溜下炕跨過門檻,腳丫子剛踩到院里就燙得又將腳丫子收了回來,慌忙找來早已經(jīng)被大拇指磨了兩個洞的布鞋,剛到院里,就看到父親將架子車推到大門口花椒樹下,上面鋪著一張草席,此刻正袒著身子睡得正香,我又趕緊放慢腳步躡手躡腳地跨過車轅,生怕驚醒正在睡夢中的他。
果不然,陽子已經(jīng)在窯坡上的大洋槐樹后等了很久,看到我過來方才探出頭并興高采烈地告訴我,水池子下面的坑里已經(jīng)集滿水,要趕緊去,不然一會日頭準(zhǔn)把水都給曬得沒了影子。水池子就在不遠(yuǎn)處,這是一個高原村落賴以活命的源泉,池子不大,就建在一個土坡上,細(xì)長的鋼管一直將水池和溝里的泉井連接起來,需要有人隔三差五去溝里發(fā)動機(jī)器將水抽到水池子里,再在固定的時間里開門放水。在水池子下方是兩個放水的閥門,只需要用力一扳,清涼的泉水便噴涌而出,平日里,兩個閥門都被鐵鏈子穿著緊緊鎖住,也許是因?yàn)槟暝绿冒?,閥門關(guān)得再嚴(yán)實(shí),也會有水滴滴答答漏出,匯在一起流到不遠(yuǎn)處的一個土坑。近段日子里,閥門的滴答聲越來越大,有時甚至變成了一條細(xì)線,這才讓水坑里能夠聚滿水。
陽子早就備好了兩個玻璃酒瓶子,將其按到水里,咕嘟嘟的一下就灌滿了,兩瓶都滿了后,便提著跑到更下面的土坡上,用小棍挑開地上的牛糞,眼前就會有一個小拇指大小的洞,只要朝著洞里灌水,不一會,一只屎殼郎就會攤著腦袋鉆出來,被逮個正著。就這樣,我和陽子兩人一個晌午都在忙活,直到將那一攤子積水全部灌完方才罷休。
在洋槐樹的樹蔭下,我們平躺在草地上,陽光從樹蔭間斑斑點(diǎn)點(diǎn)灑了下來。陽子突然問我,有沒有吃過烤南瓜。我搖了搖頭,陽子又說那咱去烤一個嘗嘗,我今個有火。我想了想答應(yīng)了他。頂著烈日,我和陽子也不顧被關(guān)在玻璃瓶里屎殼郎的死活,又一溜小跑來到一個土坡下面,那是村里吳大爺?shù)囊黄说?,為了防止牛羊,菜地用圪針圍了?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的一圈,但卻沒能夠圍住我和陽子。進(jìn)入菜地后,順著南瓜蔓我們才發(fā)現(xiàn)在這個節(jié)令的南瓜大多才和拳頭一般大小,離變成金黃色似乎還差很久,但陽子卻說無所謂,只要是個南瓜就行。
我找來一個木棍在一個斜坡上挖了個洞,陽子便摘來一個嫩綠的小南瓜放在坑上面,又將拾來的干草放在土坑下方,再備好一些干樹枝,就等著陽子拿出他的法寶。只見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火柴盒,從里面取出一根火柴,低著頭輕輕一劃,一股火苗便騰得竄了起來,陽子急忙將火苗放到干草下面,隨著一股白煙和噼噼啪啪聲,干草便被點(diǎn)燃起來,我連忙放上干樹枝,不一會,火就逐漸大了起來。
我為南瓜插上一根棍兒,手忙腳亂地轉(zhuǎn)著,生怕燒焦任何一面??梢呀?jīng)半天了,還是沒有聞到一絲南瓜味兒,迫不及待的陽子直接跑到一旁的柴垛上去抱來一把柴火,隨著火越來越大,我只能忍著煙熏火燎伸長胳膊,眼看著南瓜被熏成了一個黑疙瘩。就在這時,突然從菜地中央卷起了一股風(fēng),我眼睜睜看著風(fēng)卷進(jìn)了火堆,卷著了火苗朝著吳大爺?shù)牟穸舛ァ?/p>
隨著一陣猛烈的噼噼啪啪聲,吳大爺?shù)牟窕鸲严仁敲捌鹆艘魂嚌鉄煟o接著便是一人多高的火苗騰空而起。我來不及多想,一把扔掉手里的南瓜,急忙拉著陽子撒腿就跑,跑出菜地上了坡,我們倆又停下腳步轉(zhuǎn)過身,只見吳大爺?shù)牟窕鸲焉蠞鉄煗L滾,火苗沖天,嚇破了膽的我倆又是一路小跑,身后隱約聽到吳大爺?shù)脑鹤永飩鞒鰠群奥暋N覀儫o處可去,索性又跑到水池子旁的墻根下躲了起來,只聽到外面的土路上,有大人們急促的腳步聲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我們倆又偷偷地鉆出身子,朝著吳大爺柴垛的方向望去,只見那里已經(jīng)沒有了沖天的火焰,只有一股白煙在飄著。陽子就拉著我,我們兩人又朝著吳大爺?shù)牟穸庾呷ィl知剛走了沒多久,就看見一群人扛著鐵锨過來,其中有我的父親,也有陽子父親。
我和陽子本想躲到洋槐樹后面,但這次卻晚了一步,父親走了過來,從肩上放下鐵锨,我看到鐵锨的刃將一團(tuán)雜草連根鏟掉,就連忙低下了頭。就在這時,我聽到陽子的哭喊聲,想必它已經(jīng)全部招供了。
陽子的父親說,就是這倆碎慫給點(diǎn)的,手里捏著從陽子身上搜出來的火柴。我聽到鐵锨把落在陽子屁股上的聲音以及嚴(yán)厲的呵斥聲和他的哭喊聲。父親沒有吱聲,又收起了鐵锨,轉(zhuǎn)身而去,我緊跟在他的身后,不安的心跳和火毒的日頭使汗水很快便濕透了全身。
整個下午,父親都沒有再提這件事,等到天快要黑的時候,他拿起繩子來到柴垛,將那些干透的柴火又重新整理起來捆好,一趟一趟背到吳大爺?shù)牟穸猓钡皆铝炼忌鹆撕芨?,父親才和陽子的父親一起為吳大爺又重新摞起整齊的柴垛。
那一夜,我依然睡得很香,似乎那一把火和我都沒有絲毫關(guān)系,早飯后,父親拿過鐵皮水壺灌滿了水,將老镢擦得锃亮后又取來一把小镢,釘牢镢楔子放在我的肩上。趁著日頭還不高,他帶著我下了西溝,又上了對面的山峁,在一片荒地上,他停下了腳步,掄起了镢頭,我也緊跟在他的身旁,揮舞著小镢頭,將黃土挖開,便看到筷子粗細(xì)的甘草,他帶著我一邊刨土,一邊將挖出的甘草丟在一旁,晌午時分酷熱難耐,他就帶著我躲在一旁的灌木叢下面,打開水壺輕抿幾口后遞給我,等日頭稍微斜了一些,就起身帶著我到另一片黃土上繼續(xù)挖甘草。
一連三天,他帶著我走遍了附近的幾個山峁,每當(dāng)日落時分,便將一天的收獲捆起來挑著朝回走,每次到家時,月亮就已經(jīng)掛在了院里最高的槐樹頂上。草草喝過一碗稀飯,父親依然會坐到花椒樹下的架子車上一言不發(fā)。
終于等到了逢集,父親將三天所挖的所有甘草捆好,套上毛驢車來到鎮(zhèn)上,他帶著甘草來回在人群里轉(zhuǎn),一家又一家不厭其煩地詢問收購價格,最終將甘草過秤賣了出去,緊握著幾張零票,他帶著我來到饸絡(luò)攤上,要了一大碗饸饹和一個空碗,將饸饹分給我,自己只留下大半碗的湯,泡上他出門時帶的干糧吃完,再在集市上胡亂轉(zhuǎn)轉(zhuǎn),等天稍微涼快了就趕著毛驢車回到家。
父親將那一堆零票都掏出來,一張一張,一個一個整理好,又帶著我來到吳大爺家。我聽得出,父親對吳大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的低聲,就好似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,完全失去了他往日洪亮通透的嗓門。父親從口袋里掏出錢遞給吳大爺,吳大爺堅(jiān)決不要,說就燒了幾摞柴,都已經(jīng)補(bǔ)上了,有柴燒就行了,要錢也沒用。在父親的堅(jiān)持下,吳大爺推辭不過,就只好收下了錢,父親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。
月亮又升了起來,掛在了半空中,我緊跟在父親的身后朝家而去,他的身影被月光清楚映在大地上,干凈而又溫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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