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瑞能煤業(yè)何清小小說——不凋零的向日葵

發(fā)布時間：2021-11-17 20:55:45

那次我們跑了一整天，一直到夕陽時分，我們還在追趕，河灘上的小石子被踢出很遠，河面上波光粼粼,泛著紅斑，我們跑進了一片園子，里面種著不少向日葵，我跑累了，喊他坐下，他扯過一盤圓圓的向日葵給我剝葵花籽，他手上沾滿了植物的汁液，拉著我說：以后放假都來玩，行嗎？我嚼著很嫩的葵花籽，向他點頭。

小院內(nèi)住著十來戶人家，我很小就和張鵬相識，他就住在我家對面，我們一直形影不離，升小學時，我們倆分到不同的班，他哭鬧著不肯去學校，后來還是老師服了軟。在一個班后，我們一起吃飯、一起上學，他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說給我聽。

他的成績較我好很多，老師總夸他聰明，每次提到我時，老師腦海里就會浮起一個喜歡流鼻涕的小孩，據(jù)他們所說，鼻涕多的孩子也是比較聰明的，兒時，我對此深信不疑。

當時,只考數(shù)學和語文兩門功課，他幾乎每次考試成功拿下“雙百”，我努力忘記自己的分數(shù)，放學時，母親失望地看了我一眼，我走在后面，沒好氣地瞪著張鵬，甚至心里生怨，“每次和他玩鬧，我跑在前面總會等他，他考試為什么不能等等我？”

我一路耷拉著腦袋，回家以后，涕泗橫流，我甚至生出個想法：明天起床后，不喊他上學，故意讓他遲到。

后來進入大學，有兩個舍友是發(fā)小，他們小學時期就是死黨，本以為高考后會各奔東西，最后卻破天荒地分到了一個宿舍，頭對頭睡了四年，看著他們令人羨慕的友情，我想起了兒時的玩伴，我已經(jīng)和他失聯(lián)將近十年。

那天剛吃過飯，張鵬和我一起伙同院里的孩子玩捉迷藏，可惜我猜拳輸給了大家，不甘心地第一個去做了“警察”，我在我各種威逼利誘下，把他們一個個揪了出來，可始終找不到他，十多分鐘后，我垂頭喪氣地往回走，抬頭卻見張鵬站在我數(shù)數(shù)的地方，笑盈盈地望著我，我詫異地開口：鵬鵬，你躲哪里呀？他不說給我，還沖我做了鬼臉。

輪到我做“小偷”，另一個孩子閉眼數(shù)數(shù)，張鵬扯了扯我的衣角，示意我跟著他，他把我領(lǐng)到一棵樹下，我那時就明白了，他很聰明，我們都狠命在地面搜索，少有人會往天上望。

幾次失敗后，我滿頭大汗，壓低聲告訴他:鵬鵬，我不會爬樹呀。

眼看時間就到了，張鵬從樹上一躍而下，我踩著他的手和肩膀把身體費力地挪到樹上，挑了個粗壯點的樹干，死死抱住，他拍拍手上的土，就像小說里的武俠高手，使出“梯云縱”的功夫，轉(zhuǎn)眼蹲在我的眼前，伸出食指放在唇邊，我趕緊讓呼吸都變得安靜。

樹下那孩子睜開眼后，一溜煙尋向他處，壓根就沒有抬頭望天的意識，那小孩來來回回幾圈下來，可始終找不到我們，我正暗暗竊喜，怎料，張鵬腳下一滑，將摔下去，所幸，一根枝干勾住他的衣角，他整個人懸在半空，我倆的蹤影已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
他夠不到樹干，無處借力，危險關(guān)頭他睜大眼睛望向我。

現(xiàn)在,也記得很清楚，他的目光，有點害怕，又帶些希望。我那天沒有拉住他，或者說我沒有去拉他，我怕極了，我用目光丈量自己和他的距離，我估測摸不到他伸出的手，但如果我再向外爬一些，應(yīng)該可以。

現(xiàn)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，在我躊躇不定的頃刻間，樹枝和他的衣角率先做出了選擇，他重重的摔在地上，灰頭土臉，我驚慌失措地望著枝丫，一截短短的衣角正隨風招搖。

他一路上輕拍我后背，安慰和我無關(guān)，不必自責，那天晚上回家后，我隔著門板也分明聽得清楚，他母親訓斥他，為何昨天買的衣服，今天就變成了破爛。

第二日趕上周末，他照常和我玩鬧，絕口不提昨天的事。那次我們跑了一整天，一直到黃昏，云朵蘸滿了夕陽，我們在河灘發(fā)現(xiàn)一大片向日葵，他體力很好跑在前面，我追他不上，就騙他說累了，想坐著休息，他扯過一盤圓圓的向日葵給我剝葵花籽。

夜色漸濃，我們揣著滿滿一兜的葵花籽趕回家，晚飯吃到一半，我聽到屋外的哭聲，聲音愈來愈大，最后演變成嚎叫，院里的鄰居們聞訊聚在我家對面。

擠過重重人群，我來到他家門前，瞇眼透過窄窄的門縫向里望，我看見傍晚時分，我們剝好的葵花籽撒了一地，被屋內(nèi)慌亂的腳步碾成泥漿，張鵬在一旁，滿臉淚水，就像上次我們出去玩時，他站在雨中的樣子。

父親扯著我的衣領(lǐng)，嚴厲地讓我回家睡覺，我離開時，瞟見屋內(nèi)床上，有個面容可怖的女人，口吐白沫，兀自抽搐。

回家后我鉆進被子，腦海里，那一幀畫面揮之不去。父親抱著張鵬送到我的房間，張鵬的眼淚就像膠水一樣，堆抹在眼框周圍，緊緊粘住眼簾，我把身體往墻根處挪動，勻出一些被子，把他包裹進來。

他背向我，不停抽泣，喉嚨里顫抖地吞吐著一些字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，我都沒有聽清，我從身后探出小手，輕輕地攬住了他，他始終沒有回頭，他或許感受不到。

等我滿帶倦意打開睡眼時，他面向我，眼角還有昨夜殘留的淚痕，他呆鈍地盯著我看，不言不語，忽然屋里進來個男人，和我父母低聲交談，走進我的房間，他趕緊閉上眼，男人把他抱在懷里，他抖動著睫毛在裝睡，嬰兒似的樣子。

后來得知，男人是他的小叔叔，他母親在那晚突兀地離開了，就在他回家的前一個小時，母親還攪著鍋里的飯，嘴里不停嚷嚷：“死孩子，又跑去哪里鬼混?！?/p>

他抱著小人書，嘟囔著不肯回話，母親一邊擦汗，嘴里還嘮叨個沒完，他全然聽不進去，思緒早已隨書中的人物神游天際，過了許久，聽不到母親訓斥的聲音，他捧著傍晚時剝好的葵花籽去求原諒，想著一會低個頭，認個錯，母親準會心軟消氣。

屋里飄來飯菜燒糊的味道，伴隨閃進瞳孔的是，格子襯衫的母親倒在地上，口吐白沫，痛苦抽搐的樣子。

手里的葵花籽灑落一地，他的哭喊聲引來父親和鄰居，雜亂的人群涌入小屋，鄰居阿姨用手緊緊按住他的眼睛，把他腦袋箍在懷中，他甩頭反抗，嘴里一聲聲在哭嚎。

他母親多年前患上一種很壞的病，父親被迫丟下手里的麻將和紙牌，領(lǐng)著妻子輾轉(zhuǎn)顛沛于大大小小的醫(yī)院，幾年下來，家里積蓄見底，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藥，給母親當作飯吃，可她眼里卻常染血色，不見好轉(zhuǎn)。

我再見到他時，是個冬天，他用一條肥大的圍巾把自己纏得密不透風，我們和往常一樣，一起吃飯，一起上學，只是他總低著頭，很少說話，或許是肚子里的故事說完了。

一次課間，我遞給他課本時，聽到他在小聲抽泣，我悄悄貼在耳邊問：怎么了，他卻告訴我，只是感冒，鼻子不通氣而已。

妻子的突然離世不知是打擊到了張鵬父親脆弱的靈魂，還是說，他早想丟掉自己的責任和身后這個不斷燒錢的藥罐子，反正，人們看在眼里的是，他沒日沒夜地泡在麻將館，趴在矮矮的方桌上不亦樂乎，偶爾還和麻將館的女老板開上幾句沒皮沒臉的笑話，后來更是直接娶回了家，目的是互相扶持，走完余生。

和原配夫人不同的是，麻將館的老板娘身體健康，走起路來也是步履搖曳，最最關(guān)鍵的，當屬不反對男人打麻將，有時候湊不齊人，她也地擼起袖子上場子大殺四方。

老板娘離過婚，還帶著一個女兒，小姑娘比張鵬大不了幾歲，領(lǐng)回家的那天，張鵬父親指著那對母女，拍著張鵬后腦豪氣地說：“這個喊媽媽，這個喊姐姐”，張鵬憋了好久開口喊了聲“姐姐”，然后，板起嘴奪門而逃。

張鵬父親賭術(shù)不知如何，但出手極為大方，當然這也只限于對那對母女，還沒娶回家的時候，就常常把贏的錢分給她們，美其名曰付的是茶水與飯錢，一來二去，干脆留在麻將館過夜，這樣節(jié)省時間，方便早上洗過臉后直接投身于事業(yè)。

周五那天，老師讓買練習冊，放學后張鵬去麻將館找父親，他老爹橫著張臭臉，嚷著：不是才給過你錢嗎？張鵬小聲解釋：是學校讓買練習冊。

他父親罵道：念那破書有屁用，人家誰誰誰家的小孩出去打工，每個月還能給家里寄點錢，你就知道吸老子的血，跟你短命的媽一個樣。張鵬不言語，他父親意識到自己說得過火，緩了口氣道：這圈兒贏了給你。

只見父親盯著麻將牌，權(quán)衡再三后，丟下一張七餅，“一炮三響，一炮三響！”張鵬聽不懂牌桌上這話的意思，只見父親轉(zhuǎn)身，五官凹在一起，重重賞了自己一耳光，罵道：都怪你晦氣，滾蛋！

我慢慢和他越走越遠，并按照社會上大多數(shù)人的方式存活，按部就班地讀完小學，初中，高中，再升入一所大學，學著些乏味的知識，過著不痛不癢的日子，或許以后，再找個普普通通的妻子，不一定最愛，但應(yīng)該合適，然后日復(fù)一日，直到停止呼吸！

總感覺隨著年齡增長，丟失了很多東西，我越發(fā)的感到無力，對一切事情不再那么上心，我恍惚地對待生活，生活也狡黠地欺騙我，經(jīng)過多次思索，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丟失的是“認真”，是一種對待一切的認真。

我的生命里，曾有過那么一個時期，對生活有著真正的觸摸，我對待每個人，每件事，每種感情都是固執(zhí)而認真的，雖然它們在當時我的眼中很簡單，可簡單背后有著無法磨滅的深刻。

寒風夾雜著雪花撲面而來，走過一個路口，張鵬拉住我，面無表情地說：你知道哪里能打工嗎？我不想讀書了，我感覺我爸說得對，讀書可能也沒用。

當時，年幼的我想不到什么有力的語言反駁他，他歪頭安靜地看向我，看路上的車呼嘯而過，看地上剛落的雪被碾成黑泥。

隔日課上，語文老師指著練習冊上的題，給我們講了一個字“九”。

據(jù)她所講，九是陽數(shù)，九是所有一位數(shù)中最大的數(shù)，古代的皇帝叫做“九五之尊”，所以，“九”是一個極好的數(shù)。老師在臺上講得神采飛揚，我回頭去看張鵬，他正趴在桌上埋頭大睡，如果我是老師，那天我一定不去怨他，也不讓他去外面罰站，因為張鵬母親就在九月離開人世，正是老師口中最好的時間。

麻將館的老板娘登堂入室后，就立下一堆家法，唯一要守法的人只有張鵬。他越來越少和我出去玩，聽他說家里總有干不完的活等著自己，他也不太喜歡那個沒有血親的姐姐，因為每次起了爭執(zhí)，贏的人總是她，老板娘自然向著自家孩子，那小姑娘小嘴一嘟，父親還會縱身操起凳子腿教他一些“仁義禮智信、百善孝為先”。

有次周末去喊他，老遠的距離就聽見老板娘那刺耳的聲音，完全不同麻將場上那般吳儂軟語，她在屋里氣吁吁發(fā)作：你咋不出去被車撞死？

張鵬從屋里逃出來，他看到我后，就只望了一眼，不淺不深，然后彎腰往鐵桶里拾煤塊，等鐵桶裝滿時，他兩只手變得烏黑，吃力地抱起鐵桶，用頭拱開厚厚的門簾，我突然心底泛酸，想去幫他，可沒等我驅(qū)動自己的身體，他已經(jīng)消失在我眼前，朝著屋里而去，朝著溫暖的火爐而去，朝著那包圍自己的詛咒而去。

或許是我運氣不好，我在西安呆了很久，從沒找到一家合適的理發(fā)館，每每被發(fā)廊斑斕靚麗的門頭吸引，鼓起勇氣將腦袋交給陌生人，他們身穿燕尾服，精悍利落的外表卻掩飾不住自己的手殘，有幾次我盯著鏡子里的另一個自己，失望透頂?shù)貙Πl(fā)型師說：你還是給我直接剃個光頭吧，我一會想去醫(yī)院做個腦電圖。

我生氣地盯著那顆光頭，感覺這不是一個新時代青年應(yīng)該有的樣子，雖不求做個時尚浪頭的弄潮兒，可也不能常一副剛從監(jiān)獄被放出來的模樣。

那年春節(jié)，我剛回家，母親就催我去剪頭發(fā)，我不情愿地答應(yīng)，屋外飄著小雪，我走馬觀花地瞎逛，走到橋頭的一家理發(fā)店，站在外面躊躇好久，它的門頭灰暗至極，給人好不放心的感覺，我還在猶豫，玻璃門推開，一個套著圍布的人喊了我的名字朝我走來。

“鵬鵬，你胖了?！蔽艺f。

他回話道：“你長高了，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了?！?/p>

他又問：“想剪頭發(fā)嗎？”我憨笑著點頭。

他笑著說：“我給你剪，讓你看看我的手藝?！彼麥嘏男δ樝褚恢晗蛉湛?，他向陽而生的韌勁，是我生命匱乏部分，他身上的磨難我承受不來，我早已被磨平棱角，習慣了被動與無可奈何，但他好像一直停留在奔跑的那天，變成了向日葵追逐太陽。

我跟隨他走進店里，在鏡子前，他手持剪刀認真切斷我的每一撮頭發(fā)，我注視著他的臉，他不會注意到鏡子里一張平靜外表下翻涌的內(nèi)心。

當他用海綿擦去我后頸的碎發(fā)時，我才注意到自己，我必須承認，很驚喜，短短時間里，他用簡單的工具把我腦袋雕琢得很合適，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個性張揚的發(fā)型，但我看著鏡中的自己，只覺眉清目秀。

那天我們聊到了深夜，我問他：現(xiàn)在買房子了嗎？剛說完，我就后悔了，怎么張嘴就是這么俗氣的話題，那樣的自己就像我最討厭的人，他沒有在意，沖我搖頭，我為稀釋自己的唐突，連忙又問：有女朋友了嗎？有喜歡的人嗎？他很緊張地望了一眼店里正給客人洗頭的姑娘，自嘲道：還沒敢表白，怕她不會答應(yīng)。

我聽后，不知是腦子哪根弦搭錯，冒失地推他到那女孩面前，等她忙完了手里工作，大大咧咧地沖她說：他很喜歡你，你愿意做他女朋友嗎？

那女孩低頭，羞紅了臉，張鵬慌張地看著我，眼里有質(zhì)問和埋怨的神色，突然，飄來一個字，聲音低低的，但聽得清楚，那女孩輕輕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幾個月時間，我的短發(fā)已經(jīng)養(yǎng)長，我專程請了一天假，驅(qū)車穿過中心街，穿過包茂高速，穿過茶坊正街，停在過水橋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