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未褪盡時,我站在南門下仰首,青磚壘起的龐然門洞如巨獸沉靜的口。風(fēng)穿過六百五十五年的甕城,在九十度直角的門道里打著旋,嗚咽聲里似有鐵甲撞擊的回響。這座始建于西周宣王的城池,在明洪武三年包磚重筑后,便以龜?shù)男螒B(tài)凝固于三晉大地——南門為龜首,北門為龜尾,東西四門如四肢伏地,將周長六公里的軀體化作一枚活化石,馱著獨屬平遙古城的故事,臥成一部立體的史書。
晨光漫過垛口時,我撫過一塊明代城磚。十二米高的身軀向天際蜿蜒而去,六里四分的脊背上,三百零一個敵樓與七千兩百個垛口在城垣上星羅棋布,暗合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的隱喻。甕城如陶甕環(huán)抱內(nèi)外城門,防御的精妙令人稱絕,敵軍破外門后必然會受到直角彎折阻滯,守軍自城頭箭如雨下,恰應(yīng)了“甕中捉鱉”的兵法。而水口的秘密更有寓意,“四道水口收盡雨水,象征四季聚財,在黃土高原上,水就是人們的命脈。”凝視青石凹痕,恍惚見雨水沿瓦當(dāng)墜落,在干旱年月里濺起百姓的歡呼。
步入迎薰門,龜甲的紋路在腳下延展。四大街如動脈貫通,八小街似靜脈交織,七十二條蚰蜒巷則如毛細(xì)血管探入肌理。日昇昌票號的青石門楣上,五個凸雕字已被歲月?lián)岬脠A融。道光三年雷履泰在此叩響中國金融史的門環(huán),匯票自此代替鏢銀,商脈隨分號延伸至東京、莫斯科??邕^尺余高的門檻,陰涼霎時裹住身子,賬房里先生們的蠟像仍捏著毛筆,宣紙上墨字森然如兵陣:“一紙風(fēng)行,匯通天下”?;秀遍g似見駝隊馱著銀箱出雁門關(guān),直向蒙俄而去。柜臺上方懸著密押詩的木牌:“生客多察看,斟酌而后行”,晉商的謹(jǐn)慎便在這字縫間洇開。后院的窖窟幽深如井,當(dāng)年這里曾吞吐三千萬兩白銀,此刻卻只剩青磚縫里滲出的涼氣,濡濕了游人的衣襟。
午時轉(zhuǎn)至縣衙,縣衙大堂的驚堂木積著薄塵,儀門內(nèi)二百余米縱深的建筑群,見證過多少明鏡高懸的判詞。忽被鑼聲驚了思緒,皂衣衙役魚貫而出,“升堂審案”的呼喝穿透三進院落。大堂上驚堂木脆響,著絳紅官袍的“縣令”巧斷盜銀案,圍觀游客哄笑著舉起相機。后花園紫藤纏繞著元代石柱,班禪題寫的“古衙之最”金匾在梁下閃光,唐槐的虬枝探過“觀風(fēng)樓”的飛檐,昔日縣令便在此處看社火巡城,而今樓下少女們穿著漢服執(zhí)扇游走,環(huán)佩叮當(dāng),恍若明清閨秀借了霓裳還魂。出了縣衙聞到西街飄來的醋香,循味見黝黑陶缸列陣如兵,醋工翻動高粱的手勢如祭典般莊重,“五年陳醋方得一滴香”,掌缸人舀起琥珀色液體,酸香瞬間擊穿鼻腔,原來這就是時間釀造的晉中魂魄。轉(zhuǎn)過文廟街走進一家推光漆器店,店鋪不過丈余,窗欞格間篩下的光柱里,金粉在墨漆上浮游,手藝人食指裹著細(xì)紗,蘸了豆油與磚灰,在漆胎上畫著圓弧。那動作極輕,似怕驚了棲在漆面的鳳凰。“要磨七天,推三千圈?!彼麛傞_手掌,掌紋早被大漆染作琥珀色。
市樓華燈驟亮?xí)r,我立在《又見平遙》劇場中央。鏢師們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涌來,旋轉(zhuǎn)的城墻投影間,王家少爺?shù)幕赆υ诼暪怆娭懈〕?。?dāng)那句“平遙人做的不是生意,是德行”炸響在穹頂,身旁老翁的淚滴在靛藍衣襟上,洇開深色的花。散場人潮漫過西大街,清代“華爾街”兩側(cè),票號石階被月光洗得發(fā)亮,恍惚有晉商算珠的余響在石板間叮咚。夜色如墨迎薰門城墻驟然蘇醒,一百五十米長的磚石化作巨幕,一萬三千多個光點織出萬般幻境?;煦绯蹰_,周宣王的戰(zhàn)車碾過光影;勢起篇中,票號算盤珠迸濺成銀河;萬象章節(jié)里,雙林寺彩塑菩薩衣帶當(dāng)風(fēng);十八分鐘的光影史詩在“歸一”的鐘聲中落幕,護城河水倒映著數(shù)字飛天與魁星筆鋒。千年城垣在投影中微微震顫,磚縫里滲出的歷史正與光電共舞。
城墻垛口的三千個剪影里,夕陽把每個游客都鍍成金人,孩童追逐著將身影投在甕城古墻上,與清代鏢師的剪影重疊,姑娘的漢服裙裾拂過日昇昌門檻,匯兌算盤聲在耳機里隱約可聞。明代的磚、清代的瓦、金融的魂、市井的煙釀成這生生不息的活酒,斟在每一個嶄新的晨昏里,成為這座龜城的長壽秘訣。
平遙古城的年輪在龜背上持續(xù)生長,馱著人間煙火,緩緩爬向下一程千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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